
千岩万壑图(局部之二) [清]龚贤 27.8x 980cm 纸本 南京博物院藏
如果说龚贤在青年时代也许还有些政治热情,那么经过多年的漂泊,看透了人生的真相后,到了中年则对自己当初离开南京到北方“觅食苦寒地”的经历有所懊悔:“短衣曾去国,自首尚飘蓬。不读荆轲传,羞为一剑雄。”有人认为“短衣曾去国”,是说明他带着复国之志离开南京的,并投身到“漫天抗清烽火”中。其实如果以《怀山阳子、胡子、阎子》⑦一诗作对照,龚贤深深失悔的这次“浪游”是因为“穷”,他离开南京可能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躲避战祸,二是出外谋生。因为当时的北方为清军占领,已经比较安定,清政府为复兴经济,圈地复耕,招募流民来垦荒。自幼生活在柔靡的风流胜地,龚贤长于吟诗作对,但并不擅长经营之道,何况他是身体柔弱的南方书生,在寒冷的北方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几乎没法适应。除了无尽的懊悔与绵延的乡愁,他实在无所作为。“破产罢躬耕,天寒客远城。”就是当时的写照。关于破产的原因,龚贤在《懒》一诗里有所表露:“懒到中年不可医,半身事业几篇诗。已逃债主孑身去,大笑饥肠只我随。”可见他后来回到南京是因为思乡,但主要是为了逃债。可以想见,龚贤当初是借了高利贷去垦荒的。而他的这笔债务是在这次逃离中被一笔勾销,还是成为了终生生活的负担?这笔债务与他最后的死因有没有关系?
龚贤回到南京以后,早年娶的妻子和生的孩子都已经在贫病中死去⑧。顺治四年,他在《之广陵留别南中诸子》诗中写道:“壮游虽我志,此去实悲辛。八口早辞世,一身犹傍人。”这寥寥20字却包含着离别家园的无限伤感。他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几乎无法生活下去。迫于生计,他不得不渡江来到繁华之地的扬州。在扬州,龚贤重又娶妻,并以卖画鬻字糊口。为了养活家小,他应了泰州府海安镇(今江苏省海安县)徐逸的招请,来到海安这个滨海小镇。海安镇为泰州七场之一,是著名的产盐区,也是“到处桑麻皆可种”的丰饶之地。龚贤在徐家当了西席,做徐逸儿子的家庭教师,一面教书,一面读书,总算有了一席安身之地。这位东家生平不详。龚贤曾经赠诗有一句说:“避世不谢客,种田还买书。⑨”可见此人或许也是一位隐逸之士。宾主相处得似乎很融洽,所以龚贤一住就是五年,而且在即将别去时还许下了“定旋千里驾,不负五年期”的诺言。龚贤在海安生活的四五年中,得到东家的礼遇和关照,甚至一度产生在海安定居的念头,说“爱此将添隐者扉”。但他内心仍旧是孤独而凄凉的,特别是夜深人静乡愁愈浓时,便惦记起家庭的生计与危安。于是,在大约35岁时,他从海安回到扬州。龚贤在扬州又生活了十多年。这段时期内,龚贤正值中年,大量的生活体验使他的诗歌与绘画都走向成熟。特别是在扬州,他看了不少富商巨贾收藏的古代法书名画,尽管他讨厌与势利的富人打交道,但每当有看画的机会则不会放过,并尽力要对方把所有的收藏都拿出来观瞻。遇上自己喜欢的画作,便饥渴地探究画理,回来后还会凭记忆反复摹写,直到得到这画的梗概精神才肯罢休。
大约1666年左右,龚贤快50岁时,因为在扬州生活得没有安全感,“避贼还避兵,奔腾如惊禽”,于是决心迁回家乡南京居住。但在南京生活没多久,他又陷入被有权势者迫害的紧张状态中。这个迫害他的人,是否就是他当年的债主?为了躲避这如影随形的压力,他经过反复选择,最后隐居于南京城西的清凉山。他在山上购置数间房屋,因为屋旁有半亩地可以种竹栽花,所以他将自己的住所取名为“半亩园”。“半亩园”的地点非常好,是个可以登高远眺、纵览故国江山的好地方,也是从事绘画创作,向大自然学习的最佳场所。龚贤曾经请王石谷画了《半亩园图》,并题了长跋来描写“半亩园”的景色:“清凉山上有台,亦名清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钟阜横于后。左有莫愁,勾水如镜;右有狮岭,撮土若眉;余家即在此台之下。转身东北,引客视之,则柴门犬吠,仿佛见之。⑩”
龚贤在清凉山隐居以后,在绘画上潜心下工夫,艺术上进入高度成熟的阶段。为了躲避迫害,他过得相当隐蔽,几乎断绝了一般的应酬交往,只与周亮工、方文等数位同道故交有所来往。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龚贤晚年不仅卖画、卖字和卖文,而且还招收学生教画。
龚贤在教授绘画时,十分注意引导学生认真细心地观察和体验自然,并通过对自然的认识去理解前人画法的实质和规律。教学方法上,龚贤做到了切实具体而有针对性。他认真地为学生们作演示,把山水画中的树木山石、江河流水、房屋桥梁等逐一加以分析和讲解,指明画法的程度、应注意的几个方面以及初学者所最容易犯的毛病。龚贤有好几种山水画课徒稿传世,图旁有关于各种画法的批注。
对于山水画,龚贤有着明确并且独到的见解。龚贤论画的专著有《画诀》(11)一种。但这并不是他专门写的系统的著作,而是后人把他的课徒画稿上的解说汇编而成册得来的。《画诀》一书,大致是为初学者讲解山水画的一些基本技法。他以浅显的词句,将自己的绘画思想明确切实地表达出来。倘若与石涛的《画语录》做一个比较,则会发现两者的明显不同:石涛是将绘画观念置放到哲学层次上来加以阐述的,因而显得玄虚抽象;龚贤的画论则表现得平易近人,其清楚具体的文字,深入浅出的方式不会让人有难以捉摸之感。
龚贤关于绘画的重要见解,有不少是在绘画的题跋中表达出来的。龚贤曾十分谦逊地说,他虽不能画,然而很喜欢谈画法。龚贤艺术思想的根本点就是认定绘画艺术的本源在于自然。他反对当时画坛上盲目摹仿古人的泥古不化的风气。与石涛等人一样,他要求画家应该面对自然进行独立的创造。龚贤曾针对当时画坛上盲目的仿古之风说过这样的话:“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非若今人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也。然则今之学画者当奈何?曰:‘心穷万物之原,目尽山川之势,取证于晋、唐、宋人,则得之矣。’”龚贤很中肯地指出了那些盲目仿古而不能有所创造的人的病根在于“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绘画是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的,换句话说,就是绘画创作的真正的源泉在于自然,而不是古人,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传统。龚贤提倡到自然中去理解和验证前人的画法与画理,也就是说传统是“流”而不是“源”,真正的“源”是自然。
龚贤曾向他的学生说,“至理无古今,造化安知董与黄。”又说:“我师造物,安知董黄。”龚贤承继了程朱理学的哲学精髓,而非晚明一度盛行的心禅之学。他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自然的“理”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是一种永恒的客观存在,对于古人和对于今人并无什么不同,为何人们不能面向自然去进行独立的艺术创造呢?自然并不知道有一个画家叫董源或黄子久。相反,董源和黄子久所面对的和所画的和我们眼前的是同一个自然。此外,龚贤虽然招收学生教画,但却教导他的学生不要“奉师说为上智”,而要以“造物”为师。他在教学中十分注意让学生实际地细心观察事物。例如他教学生画泉水时说:“画泉宜得势,闻之似有声。即在古人画中见过,临摹过,亦须看真景始得。”这也就是说古人和传统只应作为“取证”,学画首先应直接观察自然。他还常提醒学生注意观察实物,防止在一些细节上犯显然违背常识和常理的错误。比如他向学生指出:“桥有面背。面见于西上,则背见于东下,往往有画反者,大谬也。”“画屋要设身以处其地,令人见之皆可入也。”“画屋固不宜板,然须端正。若欹斜使人望之不安。看者不安,则画亦不静。树石安置尚宜妥贴,况屋子乎?”“凡画风帆,或其下有水草芦苇杨柳之属,皆宜顺风,若帆向东而草头树枝皆向西,谓之背戾,乃画家大忌。”龚贤不厌其烦地向学生强调这些细节的真实,反映出他不尚虚华,对艺术创作严肃认真到一丝不苟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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