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捧大雪入川来
——读唐汝川的人和画
王国平
1
晚秋,艳阳,“堰锦家园”门口,银杏树下。
唐汝川慵懒地站在路边,双手插在裤袋里,面带微笑,阳光穿过尚未完全凋零的树叶,静静地洒下来,斑驳的光与影在他光洁的额头金子般跳跃,最终凝固成一幅优雅古典的油画。
此时,秋草已衰,菊花正艳,有大雁从头顶飞过。
远处,岷山千里的积雪拉直了我的目光。
来自荷兰的油画颜料的光泽与芬芳,不声不响地为这个晴朗的下午再次铺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而生活是它的底色。
2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几乎不知道唐汝川这个名字。
其时,他已画了三十多年画。
有一天,我的非艺术圈朋友徐军跟我说:“你晓不晓得唐老师,油画画得非常好!”我摇头,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日本人,你连唐老师都不晓得,你还枉自号称美术爱好者?”
徐军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艺术鉴赏水准的巨大怀疑。
于是,我认识了唐汝川。
3
这位个子不高的画家引着我走向他的画室。
爬楼梯时,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一口普通话,我忽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我忍不住问了句:“你哪里来的?”他答:“青海!”我再次冒昧地问道:“你认不认识唐凤翔?”
他居然回答:“他是我父亲!搞音乐的。”
我曾经说过,世上最无敌者,非缘分莫属也。
十年前,也是这个小区,也是这段楼梯,然后也是后来进的这个客厅,我拜访了唐汝川的父亲唐凤翔。时年六十多岁的唐凤翔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曾任军委空政文工团小提琴手,是享誉青海的著名小提琴家。迁居都江堰后,他把琴弦上的音乐交给了流淌千年的秦时水。
今天,唐凤翔的儿子再次把他的画笔交给了这片青山绿水。
4
唐汝川的画室摆放了好几个油画架,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画布上都是他还没有完成的作品,龙池的雪景、秋天的河滩、空旷的田园、日渐干枯的芦苇、乡间弯弯曲曲的小道……
我站在大幅的雪景前,久久没有离开,心里有一种抓一把雪,偷偷放进童年小伙伴脖子里,然后看着他们使劲地蹦跳并发出长声欢快尖叫的冲动。或许这就是写实油画的巨大魅力。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选择坐下来。
抱着一杯茶,静静地等画布上的雪融化。
5
时光的大手,虽然可以拂去历史的尘埃,却无法拂去一个人深刻于记忆画布上的理想、青春、线条与色彩。
1971年,刚出生不久的唐汝川就被父母从四川带到了青海,这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变化,更是精神向度上的攀升。
当时,文革中挨批的唐凤翔从北京流放到了青海省黄南州歌舞团任副团长。他们的住地就在同仁县隆务河畔。传说神在天上发现热贡地区太穷了,就派了一只老鹰叼了一支笔,掉在了隆务河流域,于是那里的人个个都成了“神笔马良”。数百年来,这里的男子十有八九都传承着从宗教寺院传入到民间的佛教绘塑艺术,因此,其唐卡、壁画、雕塑等形成了热贡艺术流派,大师倍出,被誉为“藏画之乡”
更巧的是,唐汝川家与当时的热贡艺术中心五屯寺隔河相望。
热贡的艺术氛围和耳濡目染让唐汝川自小便喜欢上了绘画。而启蒙他的,正是专注音乐而又热爱油画的父亲。当时著名画家朱乃正等被打成右派后,下放青海,与父亲多有交往。唐汝川记得父亲讲过一个细节,当时不准画家们作画,朱乃正走进饭馆吃饭时,见到桌子上有菜单,拿起点菜的笔就在菜单背面画人物速写。
9岁的唐汝川在父亲的指导下,跳过了儿童画,直接画素描写生,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被他画了个遍。当时的小学美术老师连素描都没有学过,拿着唐汝川的画,兴奋地跑遍了所有的教室。
6
唐汝川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本画册。
那是他的父母为他自制的一本油画册。因为当时物质贫乏,画册更是少得可怜,为了让儿子增长见识,接触到更多名家作品,母亲从各种报刊资料上剪下一张张油画,有的连介绍文字都保留着,然后再一张张的粘贴在父亲的一本乐谱上。
这本自制油画册上凝聚着多少父母的心血与期望啊!
我极其小心地打开这本已经被唐汝川珍藏了近三十年的画册,乐谱有些松散,部分纸张开始脱落。大多数油画已经开始褪色,但记忆依然鲜艳。画册里密密麻麻地粘贴着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伦勃朗的《莎士基亚》、毕沙罗的《红房子》、康斯泰勃尔的《干草车》……甚至还有一幅黑白的《蒙娜丽莎》。让唐汝川最难忘的是霍贝玛的《林间小道》,说起这幅画,他的脸上泛起陶醉之色:“我现在都还记得,画的中间是一条林荫道,一条小路伸向远方,路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一座教堂,我经常看得入神,有时仿佛还听见了从教堂里传来的钟声!”
艺术的钟声隐隐传来,轻轻地撞击着一个少年的心扉。
7
在摸索中自学的唐汝川一直在期待一位专业的老师出现。
初一时,学校分来了一对毕业于青海师大美术系的夫妇,沈雪岩和陈少玲。陈少玲担任唐汝川他们班的美术老师,对唐一生影响极大。陈老师看了唐汝川的画,特兴奋,说:“你喜欢画,我就教你,给你开小灶。”唐母一听,立即准备拜师礼物,带着儿子行了拜师之礼。准备高考期间的每个星期天,唐汝川都会到陈老师家中去学画画,老师还为他准备了一顿饭,为了回报老师,个头不高的他每一两天就会帮身单力薄的女老师担一缸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在陈老师家里,唐汝川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画册,那是老师从西宁带回来的一套日本印刷的《西方美术史》,那是真正的大部头,陪伴他度过了六年的中学时光。
8
高中时,唐汝川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到都江堰。
这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那时因为音乐的缘分,唐凤翔和焦润英很熟悉,于是唐汝川认识了焦的先生、著名画家宋宇超。每个暑假,唐汝川都会带着工具到宋宇超家里,和宋小宋、李东、王庆东、宋宇超是川内油画界“徽派”油画的三大代表画家之一,当时宋宇超的画室很大,约有四五十平方,落地窗、芭蕉叶……环境很舒服,下雨时,雨打在芭蕉叶上很诗意。唐汝川们画画时,宋宇超有时也会指导。多年后,唐汝川说,他受宋老师教诲颇多,尽管宋老师很谦逊,不以老师自居,但在他心里却一直将宋宇超当作自己的老师。他至今都能一口说出当时宋家的门牌号:大观街129号。连一向很稳得很的宋宇超都表示惊讶:“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1987年,经父亲介绍,唐汝川在吴浩家学画了一个学期的画,彼时吴浩担任县文化馆馆长,国画人物和山水皆有自己的风格。那时吴家在奎光塔背后,大片农田犹在……川西坝子特有的田园风光打动了唐汝川。当时一起画画的还有吴的侄儿董学强,董学强带着唐汝川到南桥、二王庙、伏龙观、等处画写生。
从此,这里的青山绿水成为唐汝川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色调。
9
1988年,高考前,唐汝川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非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不读,如果考不上,来年再考。
考试结果出来,他被顺利录取。
唐汝川并不知道,在当时,西安美院在青海、甘肃、宁夏和新疆的招生名额每省只有一人,他幸运地成了青海省的骄子。而在学校,1988级的油画系全系只招收了11名学生,当时全系也不过五十多人,17岁的他是最小的学生。唐汝川深知进油画系之不易,因此非常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他怀抱理想与画笔,一头扎进了艺术的海洋。时隔多年后,唐汝川还记得,当时学院院长是刘文西,油画系主任是谌北新,教授有王胜利、潘晓东等。
尽管当时学院教学采用的是苏联契斯恰可夫教学体系,但是欧洲古典油画已经悄悄进入中国,学院派老师去鲁美学习法国古典油画艺术家的讲课,便回来讲解古典油画,唐汝川们幸运地成为当时接触古典油画的第一批学生。这种画法,彻底颠覆了当时的苏派画法,对唐汝川来说,虽然由于材料等多种因素制约,古典油画在当时几乎没有办法画,但是却大大地打开了他的视野。
而王胜利实在、不花哨、可操作性的教学方法为唐汝川后来从事古典油画创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10
1990年至2006年,是唐汝川最茫然的13年,也是他认为生命中最为浪费的岁月,他几乎没有画过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
他曾在聚源教了三年美术,却没有画一幅画。
他也曾辞去教职,随着做梦的人群去海南寻找机会,做了几年广告设计,其间多次返回成都,然后又游走四方。他一会儿想搞超现实主义、一会儿又想搞极少主义、转眼又想学表现主义,买来一大堆现代艺术理论书籍,明知道读不懂,也要强迫自己看。甚至他还一度想做当代艺术,画了一大堆水彩手绘稿至今珍藏着……
唐汝川曾经到福建莆田画了三年行画,当艺术品在流水线上批量生产时,他忽然觉得,这跟自己想做一个职业的画家风马牛不相及,除了每天十多个小时的超负荷工作造成的身体疲惫外,内心更加纠结,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手艺人,而不是一个合格的艺术追求者。
而在北京的那一两年,唐汝川收获很大,因为他去北京的重要的目的,就是去看展览。中国美术馆几乎天天都有展览,而且质量很高。每天早晨,唐汝川便买一张票,买一瓶水,买一个面包,进了美术馆,一呆就是一天。不是他不觉得饿,而是那些精美的油画早已填满了他饥肠辘辘的艺术肠胃。他在美术馆里观摩了俄罗斯百年绘画展、法国古典油画展等重要展览,以前在画册上看到的很多东西,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他感叹道:“太震撼了!”
2006年,他在成都做实用美术时,已经做到了同行羡慕的程度,凯宾斯基、银河王朝、喜来登等著名酒店都在用他的设计作品。他的老总甚至对他说:“你第一年的工资我来定,第二年的工资你自己定。”并为他规划好了蓝图:“四十岁以后你不用动电脑了,只需要手绘初稿,其余的事,由你的助手来做……”
唐汝川开始问自己,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他决定去西藏寻找答案。
11
2007年10月至12月,唐汝川在西藏呆了两个月,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身份与工作。最后,连许多景点都不收他的门票了,因为他已经被晒得很像一个藏族同胞了
那是一段洗心的岁月,西藏的日子对他震动很大。
他本来是一个内向的人,不大爱说话,聚会,但是他被西藏的信任和热情打动了,在街上,随便一个路人都能放心将自己的行李交给你看管,而从不担心被你拿走。在江孜时,有个寺庙里有很多流浪狗,人们去朝靓寺庙时,都会给流浪狗带一些食物。有一天,唐汝川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几十只流浪狗围着他,非常安静地坐了一圈,规规矩矩地等着喂食,跟在川内看见的流浪狗恐惧、胆怯、猥琐的样子截然不同。还有一件事,他住的街道上每天都有人喝酒打架,但是只要一到凌晨四点,就会传来沙沙的声音,那是磕长头的人……在西藏,他深切地体会到“无缘慈同体悲”的真正内涵,那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慈悲情怀。
从西藏回来,唐汝川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究竟该干什么。
12
当一个人的内心干净后,他画布上的作品就会直击灵魂。
2008年的春节后,唐汝川把浮华、迷茫和老总的挽留留在了成都,回到了都江堰,把曾经的理想、追求和画笔重新捡了起来,把生命里的光与影涂抹到了久违的画布上。
他决定,要画就画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是古典写实油画。
虽然唐汝川学的苏派画法,他也对苏派画法非常喜欢,但是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就只能画古典油画,因为古典油画中散发出来的那种优雅、安静和高贵让自己痴迷不已。
他用了一两年时间,准备古典油画的材料。古典油画与苏派一次性完成不一样,它采用的是多层次画法,对材料要求极高。媒介油的要求没有达到的话,时间稍久,画就会变碎变裂,而且不能很好的结膜干燥,只能采用冷榨亚麻油,要在亚麻即将成熟时,就用机械方式冷轧而成,价格是国产媒介油的二十多倍,而国内几乎不生产这种专用于油画的媒介油。现在摆在他家里都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老荷兰”牌亚麻油。
古典油画对颜料也要求极高,唐汝川告诉我:“现在国内的颜料主要是化学颜料,大都以色相命名,比如‘大红’‘朱红’‘中黄’”等,成分极不稳定,国外的颜料主要是矿物颜料,以成分命名,比如‘铬绿’‘镉黄’等,它都会把色料成分标出来,而且成分很稳定。”很多颜料,都是唐汝川自己亲手磨研。特别是用量极大的“铅白”,他还要戴上防毒面具才能制作。当然,画在画布上的颜料只剩下了美感,而不再有毒害。
所有这一切,都为了他梦中的古典油画。
13
造型、着色、晾干、再着色……
两年后,唐汝川的第一批共8件作品完成了,在作品完成的那一瞬间,唐汝川觉得自己曾经黯然的生命一下子有了光泽。
那是画布上艺术的光泽照亮了生命的河流。
近年来,《震后的第一场雪》《寒谭春意图》等一批古典油画作品悄无声息地走进四川省美术馆、走进各种美术展览,闯进人们期待已久的视野,人们开始欣喜地打听和寻找它的作者。
而唐汝川一直静静地坐在自己的画室,画他的风景、川西民俗用具和雪。他说:“雪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再平常的山谷,只要铺上雪,一下子就风姿绰约、风情万种了……”
他的笔在画布上涂抹,他的眼睛里铺上了一层雪的洁白。
明年春天,大自然中的雪会慢慢融化,而唐汝川画布上的雪不会,它会一直凝固在那里,堆积着、明亮着、干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