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程十发是一位画家,不是专门的收藏家,他收藏古字画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传统、借鉴前人的技法。正如他在捐赠给国家一百二十二幅宋元明清古代字画时讲:这些历代字画是我的学习资料,捐出来后供更多的人学习和观摩。他从不提起这些画值多少钱,这也是程十发收藏历代字画与一般收藏家所不同的地方。 沙里淘金“觅”宝贝 我12岁左右就经常为父亲跑旧书店、旧画店,物色有名头的古画。因那时他画连环画等工作忙,没时间跑,经常会差我出去,先去粗选,粗选之后将旧画先带回家(有些店主都已熟悉我是谁的孩子)如果是真迹就照价付钱,不是真的就退回去。当时店铺我记得在淮海路上有,复兴路上有,福州路上也有。我去挑选时也有方向,大致有陈老莲、董其昌、任伯年、任渭长、任阜长、吴昌硕、虚谷、八大、石涛、郑板桥、李方膺、黄慎、恽南田、新罗山人等。四王的画,我父亲不大喜欢,他最喜欢的是陈老莲和石涛及八大。记得我自说自话花了15元钱买了一本一方尺不到的八大山人花鸟册页,拿回家给父亲看了,他说是假的,我又去退了。 还有一种收藏旧画的来源是收旧货的担子箩筐里,有些走街串巷收旧货的人从已落败的人家收到几卷,甚至一捆旧字画,我父亲见到也会一张张自己看,沙里淘金,有时也会淘到宝贝,那只要几元钱一张,收旧货的货郎还喜出望外。甚至于有时他们收到旧画会直接送上门给你,往往我母亲会讲脏,但我父亲不嫌其脏,睁大眼睛不让宝物从他的眼前逃跑。 有时候看到好的名人字画要价高,父亲手头拮据,他会向出版社商量预支连环画稿费来买画,有时购旧画资金不足,搞得家中开伙仓的钱也没有,再向画院互助会借30元以供家用。我妈妈经常抱怨父亲为了旧画什么都不顾了。 在收藏历代字画的过程中,也是我父亲学习提高鉴定、鉴赏能力的过程,当然也付了不少“学费”,断断续续收进不少假画,正因为收了假画,才反被提高鉴赏能力。我记得建国初期,印刷品很少,也没有太多的画册作参考资料,父亲看真迹只能从旧书摊上买那种解放前出版的珂罗版黑白印刷品,分析真迹画中的笔法和风格,来评判手中字画的真伪,一时很难从小小的印刷品中断定,他就会对比印章来评真伪。父亲有一本历代名家的印鉴,他用透明玻璃纸或赛璐珞片,覆在书中的印鉴上用细毛笔一笔一笔描下来,他描下来的印章不下几百个,然后把描下的印章覆在旧画上对照,如刀刻石印的图章和书中描下的对不上时,就断定是假的。但图章真假也不一定能断真伪,他是从实践中认识的。有一次,我记得他十分喜欢一张旧画,但图章却是假的,他仍对那张画不嫌不弃,他不相信画是假的,但图章却是假的,只能作假画忍痛割爱。后来有一次,他收到一幅画是假画真图章,从此以后他对图章不再那么迷信了。 虚心请教“老先生” 程十发在收藏、鉴定古画的过程中也十分重视请教比他年长且更有学识的专家,他曾请教过的老先生有潘天寿、钱瘦铁、余任天等。记得1963年暑假,我去杭州玩,父亲在我临行前交给我一幅立轴和一封信,说是面交潘天寿院长,我那时小还不太懂能见到潘大师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要完成父亲交给我的鉴定任务,我还清楚记得是一个星期天上午,在荷花池头潘院长家中见到了潘老。他是一个清瘦的老者,穿了一件老人汗衫,圆领口还有许多破洞。那天潘老先看了信,后打开画看,他说是陈老莲的,画幅有3方尺左右,旧裱头。潘老仔细端详后对我讲:“画是真的,你回去对你父亲讲画是真的,信我就不写了。” 我父亲另一个朋友,被我父亲称为火眼金睛的是杭州的老画家余任天。我父亲每次到杭州都要去他家里,我记得那是在杭州红门局的一条小巷里,是一座极破旧的砖木瓦房,家里的桌椅全部破烂不堪,但余老拿出来给我父亲观赏的旧字画几乎都是价值连城的。作品一摊开来,看得我父亲目不转睛,一旁的余老更津津乐道。我记得他们看的大多是陈老莲、徐青藤、陈淳、八大、石涛等。当时余老经济困难,而且他脾气倔,看不起不识货的人。经常我父亲会从他那里买一两张画回去,或者用画和他交换。 有些鉴定上的小常识也是我父亲教给我的,如陈老莲的绢本作品一定是粗绢画的,因为他穷,买不起细绢。如果鉴定老莲作品真伪,一打开看是粗绢,那六成已经有把握了。相对而言,董其昌的作品绝无粗绢,因他物质条件太丰厚了,甚至还用细绫写字。 以上是我亲历的见证父亲收藏旧字画的过程。这些旧字画,作为学习资料也丰富了他的国画创作,以借鉴古人的画风,来形成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人们一般评论程十发的画是个性极强,风格独特。从他喜欢收藏古画的范围中也可见一斑。人物画他喜欢陈老莲、任伯年,不喜欢仇英、改琦。山水画不喜欢“四王”,喜欢龚贤、唐寅、石涛。对于同乡画家董其昌,他的看法是画得好的董其昌作品都是代笔,他签名。因董其昌又做大官还是地方乡绅,没空作画,为了应酬只能让人代笔。父亲并认为如果学董其昌山水,不如直接学倪云林。花鸟喜欢徐青藤、陈白阳、八大山人、虚谷,更喜欢吴昌硕、任伯年,墨色融为一体的画法。综观上述画家的风格,可以在程十发的作品中见到恍惚影子。有人评论程十发的高明之处,就是把各家所长能糅合在一起而不露痕迹,从艺术风格上讲,他也是煮大杂烩的高手。从中也说明他不辞辛劳地收藏旧画,不知疲倦地吸收养分,使收藏成为他的老师。他不是这样深入浅出地融会古今,也达不到他国画创作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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